凉亭里的两只小泥偶见他们俩一直在草地上不过来,于是自己蹦下桌哒哒哒地向他们的方向跑来,两只都拽着各自主人的衣摆向上爬,灵活又熟练。
“您的教导之恩,没齿难忘。”殷容在没转头的前提下熟练地捞了一把,将自己的小泥偶捞上肩头放好,极为认真地许下承诺,“若您日后有需要,在不危害江山社稷,不违背大殷律法的前提下,我可以为您做一件事。”
聂暗看着自己这位已经长得气宇轩昂的临时徒弟,暖心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好笑,他已经很满意现在的生活,哪会有什么要求到殷容头上?殷容在宫中已经够如履薄冰了,他又何必给他徒增压力?
殷容是极重承诺的人,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,聂暗虽然觉得自己不会有用到的那一天,但他并不想拂了殷容的好意:“好啊,那就这样说定了。”
殷容点点头,摸了摸正在揪他耳垂玩的小泥偶:“以它为凭。”
聂暗的预感果然没出错,从那次授课结束后,他和殷容只再见了一次,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杳无音讯,他尝试着用小泥偶沟通,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,就在这一年,大殷各地忽然处处出事————东边大旱,西边洪涝,南边瘟疫,北边地震,堪称千年难得一遇。
天灾四起,流言纷扰,各个城池都开始变得不太平,聂暗有些担忧远在帝都的殷容,但回春谷附近也因着流民增多变得不太安稳起来,他只能将大量人手和银钱撒下去,稳住鄞州与儋州交界附近几个县城的情况,勉强为殷容减轻一丝压力。
又过了半年,帝都传来一件几乎能惊掉人下巴的事———先帝竟然下诏书退位了,将皇位传给了还未及冠的太子。
自己扛不住压力将自己的孩子推上去遭受万民唾骂,简直荒唐!
天灾愈演愈烈,在殷容即将登基时,大殷东边下雨,西边洪涝骤停,南边瘟疫有了药方,北边的地龙再没翻过身———许多年前,曾经的太子如今的帝王有仙人相助的消息被再次翻出,从帝都传遍天下。
那位出手了。
聂暗比任何人都清楚。
他本来是该松一口气的,可天灾缓解没多久,属于他的那只活泼好动的小泥偶忽然就慢慢地不动了,它以往是很活泼的,可现在常常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,很久都不动弹。
某一日醒来后,那个喜欢趴在他胸口睡觉的小泥偶,安安静静地变成了普通的泥塑,再也不会抓着聂暗的飞刀神气洋洋地挥来挥去,不会站在他的头顶登高远眺,不会在他处理事务时将信件帮他搬来搬去什么都不会有了。
聂暗连续给殷容去了几封信,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。
他终于按捺不住,在交代好他外出之后的安排后,聂暗带着小泥偶,一人一马去了帝都。
借由一些渠道,他见到了殷容。
聂暗已经快要记不清那日的对话,只记得那是个堆满了书简却仍旧莫名空旷冷寂的大殿,殷容就坐在案桌后。
他脸上没有伤心,没有难过,带着极为得体的笑容,像是史书上记载过的标准的帝王模样。
“聂师父。”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,从容的,“上神已经化归天地了。”
殷容的案桌上堆着高高的奏折,奏折上坐着一只小泥偶,撑着身体歪着脑袋看向他,只是不会动弹。
好像有什么哽住了喉咙,聂暗最后只能说出“节哀”。
“上神只是成为了天地间的山川草木。”殷容说,“他仍在这世间。”
春有落花逐流水,奈何万事转头空。
庆功宴结束后, 秦曜满身酒气,神思也有些飘飘然,他带着醉意出了宫门, 宫外很是热闹, 为了庆祝犬戎大败,天子下令三日不宵禁,街面上喧闹得像过年。
大殷的庆功宴向来对人拘束最少,不少同僚都喝得面红耳赤, 虽不至于到失仪那般夸张,却也个个醉眼朦胧。
秦曜入宫的时候是骑马来的,但庆功宴结束后却不让骑马走了,说是让秦曜府中派人来将马带走———天子登基后,马匹相关的律法又多了一条:
【饮酒之人不得骑马纵行于市。】
秦曜只得老实地被管家派来的马车接走,留下他的赛龙雀被牵着, 委委屈屈地跟在马车后。
无宵禁的兆丰夜晚有别于雁鸣关的死寂, 各个个摊子架起来, 在火把与油灯的光亮里, 沸出腾腾热气与吆喝。
秦曜支开马车的车窗, 醉眼去看这升平的人世间,不知不觉便露出一个笑来。
“小将军觉得兆丰怎么样?”隔着马车的车帘,周管家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, “是不是和雁鸣关大不相同?”
“兆丰很好。”秦曜支着脑袋眯着眼,懒懒散散, 仿佛骨头都融化在这些烟火气中,“雁鸣关常年都是风沙,土地又贫弱,蔬菜价比肉贵, 天一黑街上便没什么人了。”
“那军营里的饭菜应该很不好吧?”周管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,“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。”